入夜前,季沧亭被接到了驿馆。
岐山郡的驿馆也自有些风情,假山上凿出几许凹陷处填上沃土,秋冬一来,便满栽绣球白菊,只是如今已是冬初,枝干上花蕊摇曳,凌冬湿冷的风一过,金白二色的花瓣便铺满了去成钰所落脚的别苑前的砖石道。
季沧亭跨进苑中时,正巧看见随队一同来此的徐翰林。
徐翰林当状元前,也算是徐鸣山的同族后辈,此次借着回乡的这两日四处奔波,拜访岐山名士,好说动他们出山匡扶朝政。
季沧亭记得这人在她手底下做翰林的时候便是个刺儿头,因为文章写得着实精妙,她曾有意提拔他去吏部历练,派人去暗示他准备接班时,这人却屡次称病推举他人。后来她才晓得,这徐翰林早年是成氏的门生,对当年石莽逼宫、血溅宫门之事犹有旧恨,恶其余胥之下,对石梁玉也有诸多抵触,不愿深入朝中的权力中心与其共事。
他醉后曾说:出淤泥而不染者,乃是圣人,可世间焉有这般多的圣人?
眼瞧着他在她手下消极怠工,跟了成钰后,却宛如打了鸡血一般忙前忙后,季沧亭有点酸了。
徐翰林见了季沧亭,也是眉梢一挑,与之前相见时相比,有了些许古怪的意味:“……季姑娘去了何处?竟累得国公亲自派人相寻?”
季沧亭:“徐公想考校皇孙的德行资质,我便去了郡衙关注一二,徐翰林有事交代?”
徐翰林微微皱眉,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等身为谋士,只管做好谋士的本分便是。”
季沧亭:“……徐翰林的意思是?”
徐翰林面色冷峻起来:“那徐某不妨说得更直白些,国公为人和善,带姑娘在身侧,不过是看上姑娘的才华,国公与先帝年少时相知多年,外人不可能踏足,先帝和成国公他们、他们……罢了,还望姑娘看在大越危急存亡之秋时,暂时摒弃儿女私情,以国事为重,告辞。”
……哈?
直到徐翰林快步离开,季沧亭才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这家伙别是因为自己凉了之后,暗中了多年观察的佳偶团聚无望才挂印逃跑的?
季沧亭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叹着气推门而入,对着正在擦拭一张长弓的成钰道:“你都跟徐翰林说了什么?”
成钰闻言,唇角牵起些许,道:“他今日一来,便说你日前特意买了首饰送给穆大夫,又待与我形影不离,其心不正,劝我用人当慎之。”
这都哪儿跟哪儿出?
“……我哄他还不是为了瑾儿能通过那徐老头的刁难?”
“你没向徐翰林解释吗?”成钰问道。
“他需要什么解释?一个医痴,这辈子就两件事,一个是赚钱,一个是救家里人,等去了炀陵,我就把他要的药给他。对了,我跟你说说,瑾儿今天可给你长脸了……”
季沧亭坐到成钰旁边的椅子上,想起今日卫瑾一步步安排,仿佛看着自己的崽子长大成人一般,欣慰不已地同成钰分享起来。
“瑾儿跟着你到底还是比跟着我好,今日堂上那一番话,持国法之正,安庶民之心,既不刻板受教条圈束,又不以势压人,若我是徐老头,估计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你说是吗?”
成钰听着季沧亭对卫瑾的成长赞不绝口,抬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侍者片刻后便端来了一盏茶。
“慢慢说,用些茶水润润嗓子。”成钰道。
季沧亭说得口干舌燥,接过来也没多想,一口喝下去,一股牙倒的酸味呛得整个人一抖,强行咽下去,嘴角微微抽搐着看向成钰。
“……我又没吃鱼卡着刺,你这碗醋是几个意思?”
成钰放下手中的长弓,慢条斯理地把擦弓的绢布折叠好,轻声慢语:“不好喝吗?”
“……”
不等她憋出来一句怨言,成钰便自问自答道:“我也觉得不好喝。”。
……好了,她明白了。
季沧亭想起她在桃西县时说书先生说的关于她那九九八十一个男后宫的风流谣言,陡然升起一股愧疚,尽量轻地把那盏醋放到桌上去,双手撑着脸揉出一个赔笑的表情:“成二哥,别人造谣传谣的就算了,你还需要哄吗?”
“不该哄吗?”成钰慢条斯理道,“你我相别三年,可知我是如何过的?”
季沧亭忽然背心发冷,道:“您说,您说,我给你端茶倒水。”
成钰:“第一年落脚繁都,人言武帝取士,非青年俊才不点。”
季沧亭头皮发麻:“那些老头子半截入土了还不放权,我不征辟点年轻人来,哪儿熬得过那些死老头?”
成钰道:“我知晓此乃误传,为免谣言扰心,第二年便避至隔江之畔,江畔旅人往来,闲谈间又言,武帝宠侍近臣,合意者当夜纳入后宫,以致京中贵女难寻婆家。”
季沧亭说话声音开始抖:“……那王矩、那谢侯玄、那温咏臣几个狗东西不干活,我散朝后把他们抓来陪我熬夜理折子也不行?勤政也有错?”
成钰点头道:“这个我也知晓,故而第三年又避至南山乡野,某日与友人谈琴论道,路遇樵夫和歌,问所歌为何,樵夫曰——此乃武帝后宫三宫六院七十二郎君百俊歌,民间人人可哼出一二。”
季沧亭:“……”
季沧亭:“这皇位太过凶险,还是等瑾儿长大些再担此大任吧,朕这就回去做个暴君,大兴诗文狱,这帮乱臣贼子,一个都别想逃。”
成钰握上她的手腕,拇指在她腕侧轻轻摩挲着,眼底的情绪宛若沉在最幽深的海底,定定地看着季沧亭。
“那,我有一个想千刀万剐的乱臣贼子想向暴君讨,暴君可愿给我?”
季沧亭一愣,继而低声道:“石梁玉的事,自我而起,也该由我来了结这份因果……无论如何,在百姓眼里,他曾大义灭亲,间接报了你的仇,你,不可以。”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可成钰不可以,他肩上是成家六世清名。
那一瞬间的锋利言辞仿若错觉一般,成钰敛起眸光,道:“你知我今日为何擦这张弓吗?”
季沧亭想起自己那杆饱经风霜的旧枪,苦笑道:“可惜我如今再不能同你如当年那般并肩作战了。”
成钰却道:“你听说过王车易位吗?”
“何解?”
“我曾识得一个西域人,他说,操局的王者与悍勇的战车,有时换个位置,或可破开新局。”成钰顿了顿,道,“这局万年劫,我欲以杀止杀。”
当年的季沧亭,战场上悍勇无双,而成钰在她背后亦是神机妙算,这才以最短的时间逆转了关外战局。
世人知季沧亭之勇武,而不知其智,同理,世人知成钰之智,却不知其亦擅杀道。
季沧亭抿唇想了好一会儿,起身拿起他的弓,用左手拉了一下,却只开了不到一石便不得不松了开来,不免有些苦笑。
“的确是不行,倒是要劳烦你这弹琴写字的手了……说起来,当年我的功夫底子还是缠着你教的。”
“我让你学剑,以证君子之道,你偏要学枪术。”
“一寸长一寸强嘛,剑术在马上施展不开。”季沧亭似有不甘心,找了支没箭头的箭四处找空地儿想试试这张弓,转了一圈儿跑到窗户前,“让你那些黑鬼暗卫躲躲,我射起箭来六亲不认的……”
成钰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腰间系得紧紧的一面满月玦,眸底的神色渐渐柔了下来。
好在你还在,否则那杆旧枪便要委屈与他同葬了。
那个时候,季沧亭还在龙椅上,或许是终于放下了些许心结,才鼓起勇气让卫瑾来找他,信里磕磕绊绊,皆是探询他愿不愿意回去的意思,唯恐惹怒了他。
他愿意的,即便她为天下人负了他的山水之约。
他想了一夜如何措辞,那一封回信里,欣然的笔韵在卫瑾哭着冲进来告诉他,季沧亭暴病离世时戛然而止。
山水之约犹待来日,回首却忽觉过隙,世事已已。
恍惚的神思游离未远,便听见季沧亭开窗后一声讶异的声音。
他抬眸瞧见季沧亭伸手从窗外接了什么,又怕它稍纵即逝,兴冲冲地转身捧到他眼前。
“成钰成钰,你看,外面下雪了。”
成钰没有去看那雪化的模样,而是抬手从她耳际寸寸抚过,解开她头上的发带,露出她眉心那一点铭刻在心里不知道多少年的朱砂。
“是啊,每次落雪时节,你都会依约而归。”
……
宣帝元昌十七年,冬。
炀陵是个极有故事的地方,大越开国时,开国先帝立国都于此,便有个方士说,炀字常封于暴君,择都于此不祥。开国先帝笑曰,历朝历代皆因暴君而终,此为天命,国都号为炀陵,乃警示子孙后代,莫因倒行逆施而得此恶名。
开国先帝的确一世贤明,执政三十年,国库丰盈,百姓安乐,俨然一副盛世景象。可不知是不是方士真有几分预言的本事,自那之后三代皆是暴君,一代比一代荒唐得匪夷所思,到了宣帝这一代,卫氏的皇族几乎已经因宫廷倾轧死得不剩几个了,宣帝杀无可杀,后几年除了笃信佞臣外,在朝中清流的助益下,大越朝的江山倒也安稳了十余年。
这一年腊月,寒风呼啸,雪籽早早地越过高高的城墙,吹打在千家万户门前的纸灯笼上。搭着驿站的货车颠簸了数百里,天没亮便等在城外,赶着第一波进了炀陵城的石梁玉,抱着一卷冻得直掉渣的书卷,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京城的石板道上。
他身上的棉衣早已冻成了硬板,再这般走下去,也不晓得是不是能熬到太尉府去见他那个杳无音信的爹。
“卖炊饼了,一文钱两个,隔夜的一文钱三个。”
腹中的饥饿让石梁玉不得不顿住了步子,他数了数怀里的余钱,犹豫了片刻,缓缓走到卖炊饼的老婆婆摊子前。
“请给我一……三个隔夜的。”
老婆婆一抬头瞧见是个冻得脸色发青的俊秀书生,瞅了眼他递来铜钱时手上的冻疮,眼里露出几许怜悯之色,收过他冷冰冰的铜钱,夹了三个热乎乎的炊饼包在纸包里递过去。
石梁玉愣了愣,道:“老婆婆,这……”
“你是进京赶考的吧,这年头可不好考呢,现在科举是石太尉管着了,这几年只有大官家的孩子才考得上。”老婆婆怜悯地瞧了他一眼,道,“两个馒头值不了啥钱,公子趁热吃吧。”
石梁玉咬了咬下唇,垂首道:“多谢婆婆,晚辈铭记于心……”
此时一阵细微的马蹄声踏雪而来,因着雪地细软,直到骑马的人们靠近了,石梁玉和老婆婆才发觉。
“哎,小心些。”
老婆婆连忙把炊饼车往回拉了拉,道:“京中常有权贵子弟当街跑马,你可别冲撞了贵人。”
石梁玉嗯了一声,正要伸手帮老婆婆推一把摊子,却忽闻一声响亮的鞭子声在近处一响,只见一匹额生火焰纹的白马,从他身后掠过,马上一人极快的马术身法弯下腰来,捞起一只炊饼,风一样从他们旁边卷过去。
那匹马快得不可思议,石梁玉反应过来时,已被溅了半身细软的雪花。
……想来这就是所谓的权贵子弟吧。
他刚刚正这么想着,却又见那已经跑出五丈外的骑马之人勒住马头,扭身抛了样血淋淋的东西过来,直接落在摊子前,老婆婆脸色一变立马颤巍巍地追上去。
石梁玉本以为老婆婆要怨怪那骑马的人,却不想老婆婆却是认得那骑士的,连声道:“小郡主,去年不是说别送这野物了吗!”
郡主?
石梁玉微微一怔,抬眸却看到那马上轻甲负枪的骑士转过身来,掀开头上戴着的嘲风面甲,露出一张沾了些许尘土的清艳面容,她啃了一口热腾腾的炊饼,清脆爽利地回道——
“余婆婆,这狼是我刚从三十里外打的,我还要急着赶院内大考,不多说了,给您添个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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