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沧亭回去找穆赦的时候,便瞧见他满身狼狈,一向好干净的他无心收拾,而是对镜子惹愁闲,满脸幽怨。
季沧亭:“……”
季沧亭走过去踢了一脚他的凳子:“我就走了半日,你这满脸抓印哪儿来的?去招谁家的猫了?”
“我谁家的猫也没招,就那个小皮崽子!他竟然喊我男大姐!!!”
于是季沧亭就听穆赦先是痛斥了汉人教育之缺失,让这么小的娃儿就口出此等伤人恶言,你大越上国前途堪忧云云,直到季沧亭出声喊停,他才讲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穆赦做了多年游医,每到一个新地方,便习惯性地四处寻觅新药材,顺便去四处打听有没有昏迷不醒的傻子给他试试新药。
他的姐姐穆瑶,多年前因州府征辟美人,被捉去了中原,穆瑶性情刚烈,不肯屈从,半路上便服毒自尽,被人送了回来,幸得其母妙手回春,勉强保下性命,自那之后便是一个活死人。
这些年来,穆赦四海奔波,就是为了研制秘药唤醒她姐姐,在来岐山郡的之前,他便趁着给成钰治病搜罗了不少药材,研制出一个偏方子,他在牲畜身上试过,疗效不差,便打算找人相试。只是一路上人多眼杂,一直未有机会,直到今日出门,有个毁容的小姑娘在药堂前跪着,打听了一下,便晓得这小姑娘在为她时日无多的祖母找神医相救。
左右他四处找不到合适的病人试药,便哄骗那小姑娘带他去看了一下她祖母,那祖母的确时日无多,穆赦瞧着还有那么一成的希望,便劝小姑娘死马当活马医,说得小姑娘哭了小半时辰后,得到她的同意,这才回到驿站来配药。
“所以,你为了让药性温和一点,就去捅老子的小老婆?”季沧亭面无表情道。
“什么你小老婆!我就取那么一点子血,就那么做血糕都不够的那么一点子血,那小王子就嗷嗷叫地来咬我。”穆赦愤愤不平地露出胳膊上几块小小的牙印,“你看他给我咬的!”
季沧亭听了,略一想,便不免感慨这事儿真是有缘分,复又疑道:“你以前不是说马浑身可入药,就是马血没用吗……”
“普通拉车的马当然没用,你看那匹叫什么西瓜的娇贵马,高颈长膝,和别的马都不是一个精气神,我怀疑是匈奴那边的马王血脉,你再看它的待遇,食必精麦药草,饮必清泉雨露,就这两日,喝的水都是随从特地带来的,人都没这么金贵,它的血能和寻常的牲畜比吗?”
“好吧好吧,人命关天,这事儿我做主了,取血就取血吧。”季沧亭又赔笑道,“不过它还是个宝宝,能不能少取一点,要不然抽我的血也行,我小时候也是吃着我老相好做的山珍海味长大的。”
“滚滚滚滚,人血太酸,别污了我的药……”穆赦转头一想,忽然觉得今天季沧亭殷勤得不正常,脑子冷静下来想了想,狐疑道,“不对,你今儿怎么这么热心?我回来前好像听路过的书生说什么郡里有桩老婆子和离案,和那李姑娘的情况差不多……你快说怎么回事,不说我就不治了!”
季沧亭无法,只能把徐鸣山给卫瑾的考验一一道出,又好言相哄,承诺去不计代价狂吹一波枕边风给穆赦加钱等等,穆赦这才勉强接受,不过脸色还是不爽。
“你摸着良心告诉我,你们中原人真的觉得打耳洞的男人都是男大姐吗?”穆赦幽幽道。
季沧亭:“我摸着良心告诉你,北边的匈奴也戴耳环,没人觉得那是男大姐。”
穆赦:“我不管,你去给那皇孙耳朵上打个耳洞,不然我不信。”
季沧亭:“……”
季沧亭从怀里掏出个小匣子,唉声叹气道:“你要真在意,那我刚才特地在驿站对面的首饰店买的银耳环就退回去了,这可都是厄兰朵的精品——”
穆赦一把抢过来:“医者当悬壶济世,怎能和小娃娃计较,给我两天,我保那老奶奶能跑死鬼差。”
……
岐山郡百姓们这两日便指着李家的热闹看,每日都有闲人在官衙前游来荡去,果不其然,第二日晚上,便有人看到官差们把李氏父子放了出来。
“看吧,我就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到底还是得给人放出来。”百姓们心想。
李氏父子一放出来,便满城找寻李婵娘和伍氏的下落,打听了一下午,遭了无数人白眼,才听说她们被接到城东接待官家贵人驿馆里去了。
李氏父子为这两日牢狱之灾火冒三丈,坐在驿馆门前便闹了起来,逢人便叫说狗官强抢他家女儿,闹到半宿,仍闯不过驿馆门口的护卫看守,便有乡邻嘲笑道——
“只知道撒泼有什么用?有本事,你也学你家小孙女,去衙门告啊,左右那炀陵城的石太尉昭告天下说要大赦,今年的囚犯罪减一等,小罪从无,估计你们就是因为这个被放出来的。没钱没权,想找婵娘,不妨再去官衙那儿闹一闹,也许他们怕了你们了,也就把人交出来了。”
李氏父子出身贫贱,但李翁平时颇有狡辩之才,受了鼓动,一拍大腿便扯了人家一块白布,逼着路边驿馆算命的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冤”字,倒系在额上,便带着一干好事的百姓冲去了衙门,砰砰砰地敲起了登闻鼓。
围观的百姓们嗑瓜子的嗑瓜子,抱孩子的抱孩子,挤在一拨儿看热闹,还没聊上两句李家父子平日里恶行,官衙前三扇大门便齐齐打开,收拾得十分精神的官役鱼涌而出,分列两侧,一个主簿走出来宣告道——
“今日太守徐大人亲自审理,郡中百姓,皆可入堂旁听。”
人群中倏然一静,在他们看来,徐鸣山几乎是当地人眼里的地仙,德高望重,以一人名望让这偏僻的岐山郡成了文人墨客如织的风雅之地,而今竟然亲自审理这桩百姓眼里的小案子。
李氏父子被带至正堂,见公案后坐着一个不怒自威的皓首老者,眉目庄严,四周阵仗亦与之前截然不同,腿立时便有些发软。
“下跪何人,状告何事?”
李家儿子先前在衙门外叫得声音最大,现在左右环顾一番,总觉得旁边衙役手上的棍子红得血亮,讷讷不敢言语。那李翁见儿子不吭声,但想到自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立马便挺直了腰板子。
“我父子二人乃是郊东李家之人,我家有一个女娘,小名婵娘,之前带着她祖母私逃出家门。我父子二人担忧之下,打听到婵娘如今在城东那个大驿馆里,我们想进去找人,那驿馆里面的官儿仗势欺人,扣住我家婵娘不还,还请徐大老爷为草民做主。”
“所以是你们二人状告驿馆主人?”
“对、对对,”李翁道,“我家婵娘年前虽自己跌倒撞坏了脸,但遮一遮还是俊俏的,那驿馆里的官儿若是看中了我家婵娘想纳了她,也得按照规矩办事,怎有强行便把人掳去了的道理?”
李家儿子嘀咕道:“怎么说也是个活人,总得给个二三十两银子……”
“哼。”徐鸣山面若寒冰,道,“被告上堂陈情。”
堂外的百姓忽然一阵喧闹,被差役分开两侧,一个穿着儒衫的小公子帮忙扶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木竹床走上公堂,身后跟着一个高他两个头的少女,那少女嘴角到下巴有一条难看的伤痕,看见李氏父子的瞬间,眼里便涌上仇恨。
别人还没说话,那李家儿子见了少女,便暴怒而起,扑上去就要扇她的脸。
“小畜生,原来你在这儿——”
旁边的衙役眼疾手快地把李家儿子挡了回去,同时旁边的主簿冷冷道:“咆哮公堂,一次杖责二十,若公堂行凶,少则入狱十年,只警告一次,李生,好生思量。”
李家儿子面皮抽动了一下,便蹲在其父身后,目光怨毒地看着他女儿。
卫瑾小小的身躯在李家儿子动手时,就挺身挡在李婵娘和伍氏之前,见他被制服下去,才转身叉手行礼道:“学生卫瑾,日前审理伍氏与李家和离之事,未得结果,唯恐李氏父子被释出后报复行凶,特将李婵娘与伍氏安置在驿馆里。”
李婵娘满眼悲戚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竹床,将白布掖好又展平,才跪下来向徐鸣山磕了个头:“民女李婵娘,拜见徐大老爷,卫小郎君仗义保护我与奶奶,并非如李氏父子所言。”
李家儿子怒道:“你这白眼狼,怎么喊你祖父和父亲的?!是谁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李婵娘道:“养育我的人是奶奶,与你何干?你们二人只会拿祖母卖绣品的钱去学贵族买人家什么寒食散的药渣,服了药便借故殴打我和奶奶,地里的田这几年你们可有碰过半分?!”
李家儿子还在叫嚣:“反了反了!若是放在过去,老子早就把你丢进河里喂鱼!!”
主簿冷眼瞧着那叫嚣不断的李家儿子,手里的墨笔一刻未停。
“够了。”徐鸣山无需惊堂木,用指节敲了敲公案,堂上便安静下来,“李氏父子,你二人刚刚状告卫小郎君掳掠民女为妾,如今李婵娘矢口否认,可还要继续告下去?”
“这……”
卫瑾看上去只是个小孩儿,而李婵娘已经十七八岁,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掳掠民女之事。堂外人群里传出嗤笑声,李翁面红耳赤,道:“草民无话可说,只求能带婵娘和伍氏回家。”
这时,卫瑾道:“既然无话可说,那边该轮到我们这边了——学生日前负责审理李家夫妇和离之事,如今已多方查证,欲状告李家父子杀人之罪!”
李翁从他们进来时便一直盯着那铺着白布的竹床,见李婵娘神情,便猜到伍氏可能已经死了。如今听卫瑾亲口确认,呆了一小会儿,便扭头故作不知。
李家儿子见没人再拦他,挪过去把白布掀开了一个角儿,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爬到他爹身后:“爹、爹,娘她……咱们怎么办?”
“闭嘴!”死无对证,加上之前听人说有大赦的恩典傍身,李翁气定神闲,“小郎君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不知道农家人干活总免不得个磕磕碰碰的,老夫与伍氏六十年夫妻,难免平日里有所磋磨,让人传歪了去。我看大人还是莫听信小儿胡言乱语,死者为大,看在她多年为李家操劳的份儿上,让老夫把伍氏带回祖坟安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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