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先帝已经走半年了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举国哀鸣,四海彷徨。匈奴饮马于关外,鹰视狼顾;奸臣掌玺于江北,乱象丛生,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正是粮米丰收的时节,桃西县一片欣欣向荣之态,前两天趁着吉日,几家新婚还没热闹够,县令便捋起袖子亲自上山下乡,几杯酒下肚,县令满脸愁容地提出几点要求,千家万户挂白绫,村头巷尾飘魂幡,连门上新挂的红对联都挨家挨户地抠下来。
办喜事的人家大惊失色,好一顿解释后,大家才晓得如此大费周章,倒也不是县令的老母出了有什么事,此乃是国丧。
刚进了不少红布的布庄老板们纷纷翻起了白眼:先帝都崩殂小半年了,县老爷是不是反应太慢了。
村口说书先生说:你们懂啥,这妥妥是朝中的天要变了,有人想借着纪念先帝清洗朝堂,拿礼法给下面的官员穿小鞋,今天县里白幡不飘得好看些,改天县老爷老家怕是要飘白幡了。
村口老槐树下听说书的百姓们急了:“陶先生,你说书才说一半呢,先帝崩了、危急存亡之秋后面呢?”
陶先生喝了口茶,继续抑扬顿挫道:“然先帝之后宫,人才济济,年少之同窗不懈于内,蓝颜之知己忘身于外……”
四周百姓欢欣不已:“这段好,就喜欢听这段,陶先生,今天别讲先帝当年在关外一杆铁枪穿人头糖葫芦串儿的事了,就讲她九九八十一个后宫吧。”
一片祥和的气氛里,后排一个正端着碗吃面的女子听到这,差点没当场呛死。
待她咽下一口汤面,擦了把嘴哑着嗓子大声提议道:“陶先生,后宫的事能不能不提了?就不能讲讲先帝当年百里奔袭活捉匈奴大汗收服北原十四州的正经事吗?”
她一吱声,前排的百姓们倏然一静,全体回头幽幽地看着她。
“这女娃咋不合群呢?”
“许是没嫁过人,羞的吧。”
“看着不小了哇。”
“瘸是瘸了点,长得倒是好看的,眉间还有点朱砂痣呢。”
此时前排一个大婶站起来道——
“诶这不是季七丫头吗?咋还在这儿听说书呢,快回摊子上去吧!你家穆赦大夫拿着笤帚到处找你呢!”
季沧亭闻言,哎了两声,从脚边的熊孩子嘴里扯过拐杖,一路拄着回了街角的摊子那边。
一个挂着银耳环、年约二十许的男子远远看见她了,跳着脚骂道:“死瘸子!蠢瘸子!又溜出去听书!摊子没人管,村口那些个皮孩子又在偷摊子上的龙阳散吃,要你有什么用!不如关回去当药人!”
季沧亭倒也不怕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瞅了一眼摊子上被翻开的药匣,道:“那说明咱这炉甘草丹不错啊,甜甜香香的,娃娃们都围过来了,你瞧隔壁点心铺的老唐都瞪我一下午了……”
穆赦连忙四下环顾了一下好奇地看过来的村民,强调道:“是龙阳散!”
穆赦是个苗医,江湖上的说法乃是苗疆的蛊师,会养各种虫子杀人救人的那种,来中原的目的简单粗暴,就是为了赚钱救他远在苗疆的姐姐。他的医术毒术都十分高超,本该大受有钱人欢迎,无奈对算账之道一窍不通,没多久便被当地的奸商骗得凄惨无比。
那会儿季沧亭还在老老实实地在他的药庐里养伤,直到有一天她瞧见隔壁村的人贩子来问穆赦是不是有意向把她转手时,她终于看不下去了,卷着药庐的账簿半夜去敲奸商的门,言辞如刀,把商法律典倒背如流,一副欠她二两银子便要抄人全家的架势,吓得奸商赔礼道歉,从此桃西县再也没人敢惹穆家的药庐。
季沧亭等他碎碎抱怨完,揉着发酸的耳根不耐道:“好好好我晓得了,再扔下摊子去瞎逛我就是狗行了吧。话说你不是去州府订药材吗,莫不是路上又被人骗了,怎么提前半个月回来了?”
穆赦的火气从不超过一盏茶的时辰,很快让季沧亭收了摊子回家。
“废话少说,回家把去年的账目对对,我去采买点单子上的药,过两日咱们出远门。”
“出远门干啥?你瞧我这腿,走的了远路?”季沧亭抓了把甘草丹,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瞅着穆赦拿来的清单,嚯了一声,挑眉道,“白龙参,雪霞露,龙血虺……这得百十两银子吧,你转性了,这么舍得?”
穆赦心情转好,到了院子里后,神神秘秘道:“咱们家要来大生意了……”
季沧亭:“有多大?”
穆赦一边哼着歌儿一边笑眯眯道:“我不是上个月去州府里嘛,被师父的旧识找上来,让我收拾收拾去给一个大人物治病。要说你们汉人的大官就是痛快,见面就给了半斛珍珠当定金,那一个个又大又圆的,带回苗疆能买好几个山头呢……”
季沧亭搬了个小马扎坐下来看他到处忙活,好奇道:“是哪家的大官儿?”
“我哪知道,人家说是个好大的官儿呢,要是治好了,得的银钱足够去买齐救我姐的药引,到时候咱们就回苗疆去。”穆赦乐呵呵地数着那半斛明珠,道,“我姐有我娘照顾,少说还能保三年平安,等干完这一票,咱们没准还有余钱去上京纸醉金迷一圈儿,带点伴手礼回苗疆,你们国都叫啥来着?汤陵?”
……是炀陵。
大越王朝的都城,四海之内最为繁华的所在。
她曾在整个炀陵最高的地方,见过这片城池繁花似锦,也见过这片城池狼烟四起。
季沧亭回忆入神,想起往事,正欲手抚膺坐长叹之时,忽闻穆赦在房子里惨叫一声,吓得院里的母鸡拍着翅膀咕咕哒地掉了个蛋。
“怎么了怎么了?”季沧亭撑着拐杖站起来,嘴上恨不能下一刻去救驾,行动上却是先追着母鸡拐了两个弯儿去捡她今晚的蛋炒饭食材。
“你快来!快进屋!!!”穆赦叫得宛如失贞的烈妇。
季沧亭把新鲜的鸡蛋揣好,一瘸一拐地进了屋,举目四望不见衣食父母,直到脚边一只灰溜溜的老鼠横行霸道地叼着一枚甘草丹溜过去,她才看见穆赦竟蹿上了房梁。
“快把老鼠打出去!!!”穆赦抱着房梁咆哮道。
季沧亭唉了一声,道:“你不是山上长大的吗?一个老鼠而已,你怕个蛇?”
穆赦吓得嗷嗷叫:“我没见过!我们苗疆的老鼠都被蛇叼光了!你快抓住它别让这东西咬老子的药材!!!”
季沧亭无奈,拖着行动不便的腿,扶着柜子拿拐杖敲老鼠,她虽慢得像个老年人,但每一拐杖下去,刚好点到老鼠的尾巴,眼见得老鼠吃痛快被赶出屋子了,忽然旁边的药匣里紫光一闪,一条滑溜溜的大蛇蹿出来一口咬住那老鼠的后腿,迅速将老鼠卷住,在地上嘶嘶绞杀起来。
季沧亭:“……”
穆赦震惊地看着她一个瘸子以一种非人的速度迅速蹿上了柜子顶,怒道:“你上来干啥?你怕个蛇?”
季沧亭一脸狰狞地看着地上和老鼠战得难分难解的蛇,道:“我城里人娇气!就不能怕个蛇吗?”
穆赦:“那就是个蛇而已!能跟老鼠比吗?!”
季沧亭:……虽然很不爽,但是你这话我不知道该从何反驳起。
两人一个怕鼠,一个怕蛇,互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始终不能说服对方下地收拾残局,直到县衙里的主簿来访,想问问穆赦攀交的权贵的情况,才把屋内一窝蛇鼠收拾好,解救了这俩人。
“小穆大夫。”老主簿脸上堆满了笑,“以您的医术,将来想是要在贵人身边照顾,正所谓近水楼台,县尊便想托您带一封投名书。倒也不敢劳您扰了贵人,只带去给贵人身边的管事,让县尊混个眼熟就好。自然也不敢亏待小穆大夫,门外已备好了豪车良马,加上这点县老爷的一点心意……”
穆赦被那一匣子金条晃花了眼,虚伪地推辞了一会儿便收了下去,等送人回来后,却见季沧亭直接把县令所谓的投名书打开看起来了。
“你干嘛?怎么随便拆人信呢。”
“放心,我一会儿再用蜡重新封起来就是,没人看得出来。”
季沧亭迅速将信件扫了两眼后,嘴唇微微抿起来,半晌,幽幽叹道:“穆赦,这活儿你不该接。”
穆赦正数着金条开心着,闻言懵道:“怎么了?”
季沧亭慢条斯理地封着信口,道:“县令这封信是写给建昌节度使庾光的,庾光持虎符总摄西陲军务,势力不小。如今京中动荡,太尉扶了一个痴愚的亲王想继位,下面的诸州府本就动荡不安,桃西县离得这么远都开始送投名状了,我猜庾光怕是要起兵谋反。”
穆赦没明白:“所以那关我啥事?”
季沧亭对他的智慧感到绝望:“要是打起来,这一趟怕是得给将来的叛军头子治病去,你仔细想想这到底关你啥事。”
穆赦:“你们汉人真严苛,就不能让大夫们治病拿钱一别两宽从此天涯吗?”
季沧亭:“你也不必太悲观,万一谋反成功了,你没准还能进宫混个太医当当。”
“那不成,我去当了太医,谁去救我姐姐?”穆赦在屋里团团转了一会儿,问季沧亭道,“咱手头还有多少银子?”
季沧亭拨拉了一下算盘,道:“你要的药引太过名贵,还有几样是贡品,如今黑市子的行市不佳,估摸着还不够。”
穆赦咬了咬牙,道:“富贵险中求,这浑水得淌,管他打不打仗,我治完就走人,你就在家里待着——”
“不。”季沧亭将信口抹平,让信口的痕迹恢复如初,“这一趟,就算你不去,等我养好了手脚也得去。”
穆赦道:“你一个瘸子又跑不动,去添乱吗?”
季沧亭:“这说来话长,我在京中有一个仇人,刚好我同庾大人家管家的小姨的大侄子的隔壁邻居的王婶婶有故,我想托他们家参军的小儿子趁谋反帮我杀了那仇人……”
“行行行别编了,去收拾行李吧。”
……
十天后,一队百余侍卫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路过桃西县,季沧亭还以为那庾大节度使何时转了性,这般礼贤下士,等到扛着穆赦的大包小包的药材和宝贝蛇加入了车队,才发现这一队护送的不止穆赦,足足有五六家各地的神医。
“……这怕是给皇帝看病吧。”穆赦瞅着那些个胡子都快垂到肚脐眼上的老大夫,震惊不已。
季沧亭心道皇帝也用不了这么多大夫。
穆赦转了一圈,道:“这么多老头子抢一个病人,咱们还拿得到诊金吗?”
季沧亭懒洋洋道:“小场面,宣帝在位时,好搜罗那些丹石妙方以求长生不老,什么寒食散神仙丸,什么灵芝祥瑞、妖道蛊师,皇宫里献丹药的队伍能从宫门挤到城门去,当年在京里可风行着呢。”
穆赦翻了个白眼,道:“我师父说了,二十年前还能养些药人练练手,就你们那半年前暴病的狗皇帝一登基,到处毁道观禁药人,弄得我们这些蛊师生意都没得做。”
季沧亭:“就是,先帝要是还在,哪轮得到你成天逼我试药。”
穆赦:“我日哦,就让你尝尝甘草丹够不够甜就叫逼你试药了?整天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会,半年了叫你养个小青蛙蛊虫试试手,你还怕它咬你,说你两句又立马翻脸骂人,你看我现在敢惹你吗?”
穆赦从他师父手里接过药庐的时候,他师父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把季沧亭药死了,其执念之深,哪怕是后来行将就木,穆赦揣着根老姜在在病榻边酝酿泪水时,他师父仍是三度瞑目又三度诈尸,直到穆赦对着蚩尤大神的石像拿下半辈子发誓绝不把季沧亭弄死,这才驾鹤西去。
季沧亭两人拌嘴的声音有点大,远处聚在一起的老大夫们纷纷侧目。
“蛮夷之人,聒噪……”
车队里的老大夫们都是杏林名门,有些看不惯恶名昭彰的苗疆蛊师,是以一路上隐约有孤立他的意思。
他们刻意疏远,穆赦也不喜欢上赶着攀谈,如是在那些护卫的护送下,很快便见到了目的地建昌的界碑。
一路上大家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某日在一个茶馆里歇脚时,季沧亭从那些议论穆赦的大夫们口中听到一些言论,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黄口小儿,怎与我中原名门同台相较。”
“杏林之术,若无三四十载阅历,难有成就,老夫却看不出来这苗人有何独到之处,竟惹得贵人青眼。”
“滥竽充数之辈,国公爷面前自然优胜劣汰,诸位饮茶、饮茶。”
穆赦听得耳朵起茧,转头却见旁边平素总是一副懒洋洋模样的季沧亭忽然挺直了腰板,用一种让人发寒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老大夫们那边。
“你要是搞事情,我就说你羊癫疯犯了,建议官兵把你就地掩埋,你安心去吧,他年我衣锦还乡,会给你带半条鸡腿上供的。”穆赦道。
若是放在往常,季沧亭或许还会耍两句贫嘴,今天却神色古怪,低头端起茶盏润了润苍白的嘴唇,她说:“我想回桃西。”
穆赦:“你干啥?都离家百里地了,你一个瘸子想爬回去?”
季沧亭长吁短叹:“人生地不熟的,咱们这队里就我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
穆赦指着门口站岗的侍卫道:“你他娘的不是天天在摊子上吹牛批,说这种五百斤的大汉你十六岁的时候能艹十个吗。”
季沧亭:“你又不按点发工钱,我还不能跟娃娃们吹吹牛批打发时间吗?实不相瞒,其实当年我是我们那儿方圆百里最烈的妞儿……”
方圆百里最烈的妞儿最终没有找到机会临阵脱逃,队伍的领队侍卫很快进到茶馆里来,催着大夫们上了车继续行进。
过了半个时辰,人烟渐稠,远远便瞧见了建昌的城池。
建昌乃是南国名都,穆赦来中原不过两年,很少到这种极尽繁华的地方,时不时掀开车帘四处观望,嘴上不停问着各种风土人情。
穆赦:“大都会就是好,真不晓得你们汉人的炀陵是什么样,比这儿大?”
季沧亭:“要大上三倍吧,随便把你扔个地儿,你凭双腿怕是走个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走得出去。”
穆赦:“我记得十年前汉人的地盘有半数被匈奴踏平了吧,那会儿我还小,听行脚商说匈奴屠了好几座城呢,这儿是不是就是其中之一?”
“是啊,匈奴南下打进建昌,城墙破,官衙毁,青壮枭首取乐,妇孺掠走为食,官军来时,城中屋舍,十室九焚。”
她说得轻描淡写,穆赦却是听得后颈发麻。
“难怪你们中原人们如此爱戴你们那皇帝,要是没有她,这大越朝是不是就没了?”
季沧亭笑了笑道:“这片山河从来不是缺了一个女帝就灰飞烟灭的,先帝不在,自有其他血性之士拔剑赴战,一人奋起,万众景从,又何惧疆外群狼?世道风雨难休,千秋万世,天下汉民便是这般走来的。”
南疆势力混乱,每隔上几年,有些弱的苗寨便寨毁人亡。穆赦来中原一者是为了唤醒他长年沉眠的姐姐四处寻药,二者也是为了能安心研究医毒之术。
他听了季沧亭这般言语,不免觉得有些酸,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只见一些北地口音的百姓也正往建昌去,细一听,便听他们正谈论着北方税收太重,不得不拖家带口南迁云云。
穆赦遂撇撇嘴道:“可惜你们汉人最好争权夺利,眼下这大好盛世,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
季沧亭看着车窗外赶着收最后一茬秋粮的农人,轻声道:“国仇已靖,家恨未平……也是时候该讨了。”
穆赦:“你说啥?”
“没什么,我先睡一觉,到地方了记得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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